四条大桥上似乎永远是这么的川流不息。
我站在北侧的桥体步道旁,依靠着年头已久有些斑驳的大桥石柱,背对着桥后方那正在流淌着的鸭川,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几只仙鹤完全不顾及人类的从上空掠过,又有一群飞鸟紧跟其后的划破长空。背后隐约听到暂时驻足在河流石砾之上的鸟儿欢鸣,眼前则是几乎不做其他声响默默擦肩而过的人们。这谈不上非常熟悉,却也绝非可以称之为陌生的感觉,让我不禁想起医生对我的那席话语。
“GUI。我说 GUI,你当真想要重新记起以前的过往?如果心意已决,那就尝试着去那些曾经去过的地方。”
向我说出这话的,是这个社会时代最吃香的一类行当的医生。说他们是心理医生也好,神经或精神科医生也罢,总之他们是帮助人唤醒沉睡过往和失落到深沼的记忆的人。而我,则是他们腰缠万贯缘由的又一个顾客患者。
为了切实履行医嘱,我找出了许多年前在执行手术时封存的手机,里边藏满了删掉大部分人像照片后的有关过去记忆的碎片。重庆、上海、广州……等等国内故土的城市之外,京都则是那些仅剩下来的风景片段中最常出现的画面。
照片里,四条大桥上正如眼前一样的川流不息。
……
在天际悬挂劳作了一日的太阳,终于开始选择西落,拉上了黄昏帷幕的四条大桥又与方才切换起了别样滋味。渐渐冷落下来的空气,让来往的人潮变得更加急促,顺着口鼻呼出的白气,一团团的向上飞走。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正在与我逝去的记忆洽谈着某种交易合作,以我在此逗留的时长,去按着某种比例的兑换自己的曾经过往。然而,手术的效果显然效果拔群。任凭我在这里呼出多久的哈气,奈何两耳收纳了多少次的鸭川声响,四条大桥始终不肯将一丝半点儿有关我的过去,重新唤醒在我的脑际。
要不离开吧?我在心底对自己说。类似的话语,也发生在重庆上海广州等地。它们统统都被我用来尝试唤醒些什么,却又在最终告诉我了手术的残酷无情。
就在我转身朝向四条乌丸踱步之时,一个迎面而来即将略过的正面身影,让我漫不经心的脚步不假思索的选择了原地驻足。
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也和我一样,选择了停步。
……
“你…… 你还记得我吗?” 不知怎的,亦或者是手术残留的某种极其微小的碎片终于被眼前的女人所激活,让我下意识的开口问到。
“我…… 我也觉得你很熟悉。” 任凭两侧的人潮继续熙来攘往,面前的女人也好似被按下了某个按钮,毅然决然的向我回答。
我们两个人用四目相对的方式确认着记忆中似有若无的对方,这看似短暂的几秒钟的联结,却正经历着彼此不宁心绪中数不胜数的追忆和彷徨。
最后我们决定离开四条大桥上,顺着西侧的一处台阶长廊,走到了下方的鸭川河畔。
“我们应该认识。” 我以比方才更加笃信的口吻大胆的对其说到,“甚至……甚至我认为我们曾经是对恋人。”
女人稍有停顿,仿佛刚刚我的所言之词与她的语言系统格格不入,需要重新校准,又好像自己的说话系统被突如其来的恋人主题冲击得需要重启才能使用。
“嗯……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之所以在你的面前停下脚步,也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甚至是某种特别的亲密程度。” 女人对此直言不讳,也毫不避讳。
“那么,你也最终选择做了那个手术?” 我们一面沿着鸭川河畔向三条大桥方向踱步,一面开启了追溯对白。
“嗯,是的。应该是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太过美好,离别时又太过苦痛吧,我想。总之,我也做了那个手术。”
“那么你现在又结婚了吗?”
“没有,自从那以后,心底或者脑海中一直长久的驻留着某种东西。不消说,肯定不是实体的物质,而是某种能够激起繁复化学作用的东西。它让我始终不愿再开启和进入到任何新的感情世界。就跟别提结婚了。”
“所以说,真的有够讽刺…… 本来世界政府是担忧离婚的人们因为见证到了婚姻的冷酷无情、害怕他们因恐惧再次携手同行,而不在选择婚姻。继而减少了生育的可能,最终导致世界的人口持续下滑。” 我清了清嗓,“结果据我所知,大部分选择了离婚手术的人们,全都变成了既想不起过往也不愿重新前进的状态。”
“所以……所以那类唤醒人们记忆的专科医生才会腰缠万贯嘛。”
我对着她点头默许,果不其然的与我对那些医生的定义一模一样。
……
“你这些年还好吗?” 女人将手术的事情搁置一旁,转而问起了我。
“说好不好,但也没糟糕到毁灭的程度。” 我低着头,踢着石子,将它们一颗颗的送去鸭川河流之中,“在那之后,我工作了一段时间,便选择了辞职,去到另个国家生活。一心想着环境的彻底改变,能帮助我的手术疗效更好。”
“然而事与愿违?”
“嗯,事与愿违。” 我继续说,“看似将或快乐或苦痛的过往一笔勾销,可是这等手术好似直接把我生命中的无法复制的人生的一部分割舍掉了,进而只留下了大大的空白空缺,好像正常可以生活的人,身体上生生挖出了一块无法填补的巨洞。”
“同样的,也正因如此,让我选择了重新拾起那段记忆的治疗。” 女人接过我的话,并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台手机,“所以按照这手机中存留的已然没有了人像的风景照的指引,我重新来到了四条大桥上。”
我们两个人默契的同时停下脚步,转而又朝着四条大桥方向走起路来。
……
“那么,你还能想起我的名字吗?” 女人率先开口,仿佛姓名是重新建立起记忆桥梁的密钥。
“嗯…… 且容我来努力回想。坦白讲,这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哪怕我的亲朋好友也对此绝口不提。” 我皱起眉头,好像它们能够借此拧紧我的神经,帮助自己想起些什么,“ YI……你叫 YI,对吗!?”
女人看了看我,方才的神情之上又加盖了些许错愕,在停顿了片刻后用极其缓和的语气说到,“或许接下来的事情会让你大失所望,同样的心情也在此刻诞生在了我的情绪之中。” 她再次停顿了几秒,“我不是 YI,过去以及现在都不曾叫过这个名字。我想,或许我们拥有类似的过往。可能在这座城市都有过美好的回忆,乃至最终也都经历了离婚的痛苦,继而选择了那个手术。但确实,我们不得不承认事实,彼此错认了对方。”
……
女人讲出这些斩钉截铁的话语时,我也换上了她那张错愕的面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稍微缓和了思绪后,接受事实的我以缓和气氛为动机,重新开口,“哈哈……这下可糟糕了。我既想起了过去些许的她,却又同一时刻再次以某种方式失去了她一次。可真够糟糕的。”
她看了看我,放下了陌生的戒备,张开双臂轻轻的拥抱住了我。我在既陌生又有少许共鸣的拥抱中,伸出双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吸纳这或来自短暂共情的宝贵安抚。
“谢谢莫名让我遇见了你。” 在放开的那刻,我看着她,对她说。
……
“你听音乐吗?” 我们在往四条大桥方向的路上,重新开启了只是方才认识的朋友般的对话。
“嗯,喜欢。”
我从口袋中取出蓝牙耳机,将其中一只递到她的手心里,示意戴上并开启了手机播放。
音乐的旋律变成了我们漫步的背景音响,此起彼伏的节奏跟随着步伐成为了新一阶段的某种节拍。
我们走过了最后一段鸭川河畔,经过即将拆除的纳凉床架,迈上斑驳的白石台阶,踏回四条大桥上。
“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啦。” 我接过女人递回来的那只耳机。
“也或许可以喝一杯再走。” 女人面朝我露出坦然的微笑。
我们一起看了看四条大桥,转身朝去日落的方向。
背后的四条大桥上,依旧还是那样川流不息。
我们的故事从此开始新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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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听的歌,《Pale Blue Eyes》,The Velvet Undergrou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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