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一个故事#240208(驾驶她的车)。

福冈中州、东京歌舞伎町、以及札幌薄野,它们是日本纸醉金迷的三大红灯区,亦是特别男女寻欢作乐的不夜街道。这听起来似乎极度诱人且非常美妙,然而倘若把日期拨弄到凛冬时节,至少在札幌薄野,一切都被白皑皑的不速之客搅得鸡飞狗跳。噢不,或者稍作客气而言,飞与跳的不是鸡与狗,是被冰雪阻碍了正常前进而不得不失足遍野的特别男女。
“札幌的冬天竟然会下这么大的雪,可恶……” 我亦在薄野的十字路口旁,一面抬头呆滞的望着对角线方向“Pokerface”的双眼,一面自我反省着为何要订这晚深夜的“红眼”航班。
然而事已至此别无他选,当务之急不是懊悔囊中羞涩而选择的行程,而是在廉价航空不能退改机票的前提下,如何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去到机场。
鹅毛般的大雪丝毫不解风情,照旧从天而降,犹如天国上的某场枕头大赛激战正酣,然而大战舞台下方的“群众”可糟了殃,小小的前行碎步仿佛中国宫斗戏中的小脚娘娘。
可在众多举步维艰的人们中央,还是偶尔能看到些许步履不停的女子。她们穿着膝盖往上十五公分才能看到裙角的迷你短裙,踩着同样足有十五公分的高跟鞋子,阔步前行,好似如履平地。
不消说,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挥金如土的男人们或多或少只是成就她们的过客。除了我 —— 除了那张离开这里的机票,我几乎已然一贫如洗。
去往千岁机场的电车统统因为大雪晚点甚而暂停运行,一辆辆在白雪皑皑中犹如黑夜骑士般的出租车又绝非是我可以乘坐的选择。我抬起头仰天长叹,团团上升的哈气融化了一部分雪,而另一部分雪则融化在了我的脸上,让我脸颊上的水,分不清了淡与咸。
可能再也没有比当下更让人苦不堪言的情况了吧,我随着降落的雪花,一齐被掩埋在这薄情的薄野。
……
“你在等什么?” 一段略显低沉却清晰无比的女性声音,穿透了雪儿传到了我的耳畔。我顺着声音看向步道路旁,在一辆辆黑夜骑士的中间,一辆如白雪般明亮的好似天鹅一般的车子旁,倚靠着一个女子。女子与我四目相对,转而又抬起垂下的手臂,将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递到嘴角。略微抬头的长吸一口气后,又呼出长长的一缕烟。
一缕烟的下方,是一个与刚刚从眼前路过的“十五公分们”几乎“同款”的女子,只不过她裸露双腿的上方,具体而言就是尚有衣服的地方,明显要比那些还为生计与未来奔波的“十五公分们”要奢华许多。而在奢华的顶端,虽然尚有粉底所遮掩,但几条皱纹还是依稀可见。
“你在等什么?” 当她再度与我四目相对时,说出了同样的话语,又呼出了同样一缕烟,这方才让我退出了单次循环,不敢再去看她的衣服与她的皱纹,转而回答起了这位陌生女子。
“啊…… 下雪,列车停运,想不出如何去到机场,赶赴深夜的航班。” 一字一句被寒冷夹带的哆嗦混合加工后,好像犯了错被叫去教导处认错的学生。
“打车呀,没有钱?” 女子刚提出问题,似乎便意识到了原因,于是第三次与我四目相对的眼神,稍带起了几分轻蔑。
“没钱。甚至这晚走不了,什么就都没有了。” 已经这般窘迫了的我,也不怕将自己的窘境全盘托出。
“可会开车?” 女子抽掉了手中最后一口香烟,将烟蒂塞进口袋中掏出的精美铁盒中,第四次的与我四目相对。
“会倒是会,那又……” 我的整句问题还未说出,女子便抢话进来,“我雪天驾驶技术不行。不过,恰巧住在千岁附近。替我开车,顺道放你在机场,如何?”
“当真信得过我?”
“只要你的驾驶技术当真可行。”
……
“大体的路线,可知晓?” 坐进副驾驶脱掉了大衣盖在短裙上的女子,侧过头来向我问到。
“大抵知道,具体位置到时再说?” 我熟练的启动车子,检查仪表,挂上档把,松开手刹。看着机油显示的温度,猜想这个女子在此地寻找了很长时间的司机。毕竟这年头能开手动挡的人寥寥,就跟别提在这大雪纷飞时候。我自顾自的猜测,同时又启了雾灯,一脚油门缓和的踩下,白色的天鹅开始在白雪上行走。
……
雪花持续不断的从车外、空际的上方纷纷下落,好似同时把城市的嘈杂声响全部吞没,车子里也随同一起陷入极度的沉寂之中,除去车轮碾压松动的白雪时不时发出的声音外,其他统统变成了零的音量。
“车程尚远,放段音乐可好?” 害怕气氛过于尴尬的我,又怕昏昏欲睡的女子彻底进入梦乡,转而清了清嗓打破了方才的静谧。
“可惜我的车上没有磁带,也无 CD 可放,听听广播吧。” 女子伸出手来,操纵起了中控台上的播放器,长长的手指尖,红色的美甲拧动着调频的旋钮。然而,不是或因为天气情况搜不到电台,就是播放的内容全部关于交通和白雪,最终值得作罢,重新回到心跳都能感受到的安静之中。
“可会讲故事?” 这次是女子打破了沉闷。
“会倒是会,那又……” 又一次的整句问题还未说出,女子再次抢话并示意我随便说个便好。
……
我的上辈子是块石头。
倒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石头。既不是被时不时的浪花冲到沙滩岸边的那种随波逐流的石砾,也不是街头巷尾被人们忽略踢来踢走的石子。而是一块稳稳置于水中的巨大的石头。
我以大抵人们对石头的印象,坚硬的生存在无人问津的水中许久许久。直到某一天,一群人们好像科考探索一般,在我身旁上下左右张望,甚而拿出尺子丈量。
会不会是我过于巨大,要被搬去什么石头博物馆珍藏?当时的我满怀欣喜的如此想。可没想到没过几天,我便被搬到了一个工厂车间中,经受起了各种雕刻器具的百般折磨。 —— 最终,变成了一个好像乌龟形状的石头。
人们要将我用到何处?经过第一次猜想后已经琢磨不透人类的我,其实已经放弃了挣扎与思考。哪怕自己的形状好似多了四只手脚,但也是无法行动的石头。
没多久后,我就被送到了一处河畔的中央,一同运来的几乎都是与我形状差不离的巨大石头。有的如樱花花瓣,有的似空中小鸟,还有我,乌龟似的石头。
在所有石头全都摆放妥当后,我终于明白了人们的用意。原来,是想用我们将河岸的两端连接起来,让行人可以不用绕远,便能到达对岸。
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都一直生活在着川流不息的河水之中。清晨有晨练的人儿踩着我快步路过,平时有散步的人们悠哉的把这条石头走廊当作一种玩耍。其中自然有比我还要硕大的胖子,经常踩得我差点翻倒。当然也不乏美丽的女子,甚而踩在我的身上停下,并左右拍照。女孩儿的裙底这么美妙?内裤的颜色也似彩虹斑斓。
慢慢的,我越来越爱自己所处的河流和自己扮演的乌龟角色,它们让我可以比以前更加光亮的生活在这世界上。
然而有一天,这座城市泛起了巨大的洪水,大到哪怕巨大的石头的我也被冲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待等我从晕眩中醒来时,已然被泥土掩埋住了大半个身子,至于我在哪儿,谁人都不知晓。
喂,我可是巨大的乌龟啊,我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手脚,以此摆脱开束缚,重新回到那个受人爱戴的河畔中央。可是,我更多的还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哪怕雕刻出了手脚。
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暗自检讨。检讨自己在风光时过于招摇,检讨自己在风光时忘掉了自己原本只是块石头一般的配角。
但这些都没有用了,唯剩下自己心底明了。
……
“到了。” 我清了清嗓,用和讲故事不太一样的语气说到。
“故事的结局也到了吗?” 女子问到。
“也到了。” 我将车子停驻在她指向的车场地方,摘下档,拉上了手刹。
“你的飞机也到了吗?” 女子又问到。
“好像还没……” 我低头用手机盘算着再走多远可以到达机场,然而前序航班也被大雪延误在了来路之上。
“那你在等什么?” 一段略显低沉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再次穿透到了我的耳畔。我抬起头,与她第五次的四目相对。
“那就再讲一个故事吧。”
我对她说,并看着她瞳孔中的自己,仍旧好似块巨大的石头。女子却从中控台的抽屉中掏出了一盒老旧的磁带。


( 磁带的歌,《Earth Angel》,The Starlighte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