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结巴小叔,但并不是天生结巴。
在他童年的时候,他也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口齿伶俐,没有一点儿异样差别。
但听闻大人说道,后来的他有那么一段时间,成天的跟胡同里一位有些结巴的邻居老大爷学(xiao四声)话儿。刚开始还觉得只是好玩儿,但久而久之,不知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他就无法再能有意识的去控制自己的嘴巴了。
终于,他变成了一个无法自愈的结巴。
可是结巴小叔,并不以为然。即便话得得瑟瑟的说不利索,常遭到胡同小孩儿的排斥和挤兑,他还是趾高气昂的认为,这不算什么,更不会影响他的什么人生。甚而借着结巴这一后天习得的“优势”,还经常头顶个清朝小瓜皮帽,在胡同小孩儿间,模仿起了结结巴巴的“地主”形象。
终于,他又变成了一个被周遭人送以“地主”称号的结巴。
……
在这“地主诞生”许多年后的八零年代末尾的一个夏天。他所在的老张家的二叔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四哥(夫妻俩),生下了一个男婴。而这个就是我的男孩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后,还能有个“地主爹爹”。(老张家管自家的叔叔称作“爹爹”)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也开始用第一人称视角认识到了这位明显不同于其他大爷和叔叔的“五爹”。瘦瘦的他,明显不像我的爸爸那么魁梧,更不如大爷们那般肥厚敦实,尤其是再附加上“结巴”的特性,总让我觉得他并不是老张家人儿。像是捡来的。
小时候的我不懂事。在去到“前院儿”找我的大哥玩儿时(大爷的儿子),经常在看到地主爹爹的时候,便模仿着结巴,向他说话。地主爹爹脸上并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只是乐乐呵呵的摆着手冲我结巴说到,“去去去~去!别别别他妈~学我!” 可这么一说,我翻到变本加厉起来,也把这些话原模原样的模仿回去。最后终于惹得地主爹爹不耐烦,但还是乐乐呵呵的说,“你这臭臭臭臭~小子,真是大大大大~大傻逼!” —— 虽然最后几个字儿终于说出来时,我已经早早溜走了。
……
在那个我开始活蹦乱跳的年岁,结巴小叔他方才二十出头儿,也刚刚踏入社会不久。但因为从小调皮的缘故,学习不好的他在结巴的加持下,找工作也变得难上加难。印象中,他最后一直都是在一家工厂里做事,于车间里干着几乎不需要开口说话的流水线内容。繁复众多的机器哒哒哒哒的时刻发出着噪响,让我觉得他的结巴在那个地方,甚至会觉得无比正常。
不过那个九十年代,工作(事业)可不是全部,生儿育女才是。在“北京户口(北京人身份)”似乎还不如千禧年“值钱”的时候,和他相亲的对象一经发现他的结巴,便敬而远之了。可就在胡同巷尾街里街坊都认为老张家的老五会打光棍儿的时候,不知什么机缘巧合,我的“五婶儿”就这么一下突然的出现了。
家里人都叫我的那个五婶儿为“川妹子”。顾名思义,她是来自四川某地的人。在那个北京人还找北京人结婚的年代,老张家猛然间出来了一个“外来人口”,让全家上下都显得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不和谐(非贬义)。特别是川妹子一开口,那咬文嚼字的塑料普通话,配上结结巴巴的地主爹爹,简直绝了……
……
可是,人家的小日子也过的挺好!
地主爹爹勤勤恳恳的在工厂做事,川妹子“自学成才”的学会了洗剪吹,并用前院儿家里空出来的一间小平房做起了老张家的美发生意。胡同里曾经笑话他们夫妻俩的街坊,最终都变成了来送钱理发的客户。每天小平房里有说有笑,很是热闹,甚至我童年里好多次的长发都是我的川妹子五婶儿,给我剃成了“板儿寸头”。
……
终于,地主爹爹和川妹子也生了孩子,还是个男孩儿,我的弟弟 —— 国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作祟。我这个弟弟出生的时候,一只手掌就天生了六根指头(小拇指上有个畸形的小小拇指)。虽然,这看起来并不可怕,进而还挺好玩儿(在我们兄弟眼中),甚至老张家人还给国华起了个小外号 —— 六指儿。但这着实让本就很奇怪的夫妻组合变得更加魔幻起来。
……
时光荏苒。八里庄的胡同被占地分房,老张家的人各奔东西,散落在了朝阳区的各个地方。身为大爷最小儿子的地主爹爹,承担起了养老送终的责任,带着川妹子、六指儿(后来手术摘掉了)与大爷大奶奶们,一起生活。工厂照旧上班,川妹子的美发店挪到了楼房三居室的客厅里(很神奇!),六指儿变成了数码宅男走起了我的老路(?)。
因为不住在一个胡同的缘故,在那之后只有逢年过节去看望大爷大奶奶时,我才能见到地主爹爹他们一家子。他还是那么瘦瘦的,哪怕长年累月的喜好酗酒(就是单纯的爱喝酒),除了“啤酒肚”以外,还是瘦瘦的脸庞。“国国国国~国一,来啦!” 他还是依旧不改的结巴,只不过曾经的“大大大大~傻逼”变成了我的名字。
……
地主爹爹把二老伺候的很好。
大爷喜好养鱼养花(甚至还养大王八),地主爹爹就腾出一片地方专供老爷子发挥爱好。大奶奶没有文化(童养媳),也几乎没出过远门儿,地主爹爹也把她伺候的舒舒服服。直到去年三月,大奶奶离开。
这个在外人看起来已经非常平和的家庭,突然出现了巨大的残缺。大爷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茶不思饭不想。川妹子为了照顾老人,美发生意也不好起来(也因为疫情吧)。他们的儿子,即便上班了还是成天宅在家中……等等等等,以至于老张家人都觉得,反倒只有结结巴巴的“老地主”,才是这家最正常运转的人。
记得去年奶奶做肺部的手术。老张家的“侄男旺女”因为上班,大多都没有来到医院等候大厅,可就在我与姑姑姑父、老爷(我爷爷那辈最小的爷爷)在外等待手术结束消息时,地主爹爹却打来了电话 —— “我我我我~在医院大大大大大~门口儿呢,我不不不不~会用手手手~机(扫码),进进进进~不来。”
……
可谁料想 —— 那次进不来医院的地主爹爹,后来就因为自己生病而住了进来。
“癌症晚期,扩散到了身体的许多地方。” 这是我从姑姑那里听到的病情大抵概述。我的第一反应,「大爷家的天塌了」。
……
昨天,正在上班间隙的我,看到了八里庄老张家微信群里的消息。七爹说道,“我们再也没有‘珮’了。”
张珮,多么的熟悉又陌生,他是我那结巴的地主爹爹的大名。
……
家族群里,亲人们唏嘘不已。最后一张照片,是前不久妹妹的孩子满月酒席上的合影,大爷、二大爷、三大爷、七爹、八爹、姑姑还有小姑,全都出现在其中。没有英年早逝的六爹,没有排行老四的我的爸爸,同时没有卧床不起的地主爹爹。
这下,四、五、六,都没了。
……
我的结结巴巴的地主爹爹,到底度过了怎样的短暂一生,唯有他本人心知肚明。
可在我看来,他的一生,是十分遗憾且十分奇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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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一日一歌,《Autumn Leaves》,Tony O’Malley。 )